【专栏】王勤伯：宠妃与球队

近年一直关注意甲的朋友，是否还记得从2015年持续到2016年的泰国人比·代曹邦收购AC米兰的连续剧？

这位被称作“Mr.Bee”的神秘买家，经得起调查的实际身家只有1亿欧元左右，却在长达1年多的时间里反复出现在意大利体育媒体头版。他甚至和AC米兰老板贝卢斯科尼达成过协议，约定以4.85亿欧元收购AC米兰48%股份，他将成为红黑军团副主席，为俱乐部注入急需的鲜活资金，而贝卢斯科尼会继续掌舵。

但一度沸沸扬扬的收购最终无疾而终，泰国人根本就没有募集到他承诺的资金。这样才又出现了中国商人李勇鸿，他或许扮演了Mr. Bee原本注定要扮演的角色，成为一个不可能不失败的过渡者，最终俱乐部所有权落入埃利奥特基金手中。

泰国人比·代曹邦为什么收购失败？为什么对募集不到资金没有先知先觉？交易没有实现，泰国人消失在公众视野，意大利媒体的调查也不得不中断。有关他的猜想非常之多，其中一个主要说法是：比·代曹邦只是一个“托儿”，他的背后是贝卢斯科尼藏富海外想要回流的资金。在意大利反腐部门盯上这笔交易以后，比·代曹邦接到消息停止了活动。

贝卢斯科尼腐败和藏富海外不是秘密，意大利司法部门对各种事实早就坐实，老贝仅仅是通过意大利司法漏洞(例如拖过追诉期)一次次逃过处罚。意大利人怀疑比·代曹邦是“托儿”有两个重要理由：第一，比·代曹邦选择的瑞士财务顾问是之前帮助贝卢斯科尼转移财产的同一帮人；第二，他选择的“中介”龙祖丽是贝卢斯科尼的党徒。在生意场上，除了官商勾结权钱交易，谁会选择对方的人来为自己做顾问或中介？

我在撰写这篇专栏时记起泰国人比·代曹邦收购往事，正是因为龙祖丽的名字近日在意大利报纸上反复出现。6年前龙祖丽仍是贝卢斯科尼“意大利加油党”里的二线人物，到了2022年，她已成为贝卢斯科尼公开的左臂右膀，在议会里和贝卢斯科尼形影不离。贝卢斯科尼和同属中右联盟的意大利兄弟党闹翻，原因是大选中选票第一拥有组阁权的意大利兄弟党坚决不同意龙祖丽出任任何部长职位。

为什么坚决不同意龙祖丽担任部长？原因很简单，她不学无术，原本是个护士，因贝卢斯科尼的宠信在政坛不断攀升，最近她才把接收外国液化气船的海上再气化平台理解成天然气井，高兴地表示支持意大利开采本国资源。

贝卢斯科尼已经摆脱了“雏妓门”判决的影响，重新成为意大利议员，他也通过收购意丙蒙扎连续冲乙冲甲成功，回到意大利足坛。但无论在政坛还是足坛，他都越发无足轻重。

我来意大利的20年，目睹了贝卢斯科尼从最后的辉煌或者说权力巅峰走向不可逆衰落的全过程。或许也可以这样看待意大利足球，但这篇专栏里让我们更集中于贝卢斯科尼。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中期的意大利诞生了两个深刻影响当时世界的足球产品，一是策划和设计堪称创新典范的1990意大利世界杯，二是AC米兰。贝卢斯科尼的AC米兰不仅在战术和战绩上制造了一场眼球革命，而且在组织和管理上成为“Made in Italy”的旗帜产品。

我2003年来到意大利，不仅亲眼目睹了红黑俱乐部里哪怕是园丁、器材管理员这样的成员也礼貌、热情、体面地和外人打招呼，和球员亲密无间，也在民间听说过很多故事：例如餐馆老板说，AC米兰一个小官员进来，看到球员桌上有酒，轻轻一个眼神也可以让球员把酒立即撤掉。

当年贝卢斯科尼初入政坛，很多意大利人举双手欢迎他。那时的意大利人认为，既然贝卢斯科尼能够把企业和足球俱乐部管理得那么好，他也完全可能把国家带到一个新层次。AC米兰是一个体现了贝卢斯科尼价值观的俱乐部，大多数球员谈吐儒雅、外观时尚、举止充满风度，俱乐部内部的自律传统在多数情况下甚至可以替代严厉纪律。

贝卢斯科尼不是老莫拉蒂或老阿涅利一样的传统右翼和资本家，他给人一种富有创新精神的新兴形象，而且他有较好的包容力，喜欢调侃自己，这也是受人欢迎的。贝卢斯科尼受到较多认可与期待的这个时期发生在我到达意大利之前。

贝卢斯科尼的衰落比AC米兰更早。他卷入一个接一个的丑闻：腐败、逃税、藏富海外、婚姻出轨、淫乱派对、雏妓门。意大利人逐渐明白大资本家从政比专业政客还更糟糕，他唯一在意的是如何维护自己的财富帝国。遇到攻击以后，贝卢斯科尼不断抛出雷人语录，指责左派阴谋，之后又说经济指标危机是“国际反意势力蓄意破坏”。

贝卢斯科尼从不掩饰自己是个好色之徒，他在党内提拔过多位宠妃，更准确地说，是他喜欢让自己的宠妃入党，通过当选议员让国家或欧盟来养。龙祖丽飞速实现了从护士变成欧盟议员的过程，根据警方记录，她和另一位叫做妮科尔·米内蒂的“营养师”在雏妓门中涉嫌为贝卢斯科尼打掩护运送外围女。妮科尔·米内蒂也是在贝卢斯科尼的引荐下担任过伦巴底大区政府理事。

比贝卢斯科尼小50岁的现任女友玛尔塔·法希纳曾是AC米兰新闻官，离开红黑俱乐部以后从政，2018年开始成为意大利众议院议员。她的当选曾引发意大利加油党一些党徒内部抗议，认为她挤掉了别的更有资历和能力的成员。这种现象在老贝不断衰落中越演越烈，有能力的技术官僚不断退党流失，这就是为什么龙祖丽成了左臂右膀。 

贝卢斯科尼入主AC米兰之前，AC米兰是一个偏工人气质的俱乐部。这是当时的旗帜人物里维拉和贝卢斯科尼势不两立的关键原因。里维拉老早就看穿贝卢斯科尼，他认为老贝并非很多人眼里的优雅资产阶级，他无异于一个骗子，是借足球入政治为自己谋取巨大利益的窃国者。

对贝卢斯科尼的定性和评价不是本文的目的。老贝衰落还在进行中，很多意大利人对他已经从失望转为唾弃，现在的贝卢斯科尼不仅是政坛失败者，而且被视作罪人，甚至是右翼阵营的罪人。他为了私利大举拥抱民粹主义和阴谋论，却为极右民粹壮大敞开了大门。

值得思考和探究的是AC米兰的气质和形象。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的AC米兰那种令所有人感到温暖的氛围并不是刻意的装饰，不止一代优雅的AC米兰球员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现在AC米兰的DNA又通过马尔蒂尼在俱乐部任职得到了恢复和传承。

这或许是资本和足球关系上格外特别的地方，也是让人感到安慰的一点。体育精神和文化有其自身的力量，贝卢斯科尼的腐败和腐朽是真实的，他借足球入政治后又嫌成本过高抛弃足球也是真实的，但那一代代AC米兰球星展现出的是高于资本的生命力，他们留下的成就超越了贝卢斯科尼的投入。AC米兰在被老贝实际抛弃的李哥时代曾经遭遇低谷，但资本更换以后，AC米兰又复活了。

资本家的投入是至关重要的，但资本永远只是助推力。足球世界里，值得记忆、爱戴和感谢的永远是球员。